清晨，丘陵地帶的太陽總是很早地升起，樹林還浸透著涼風(fēng)，山腳下，陽光早已灑進(jìn)松樹谷村。最早沐浴晨光的，是南面的小山坡。山坡上，孤寂地坐落著附近唯一的村店。這是間極普通的房子，墻壁很粗糙，閃著黃土的光，看不出有什么迷人之處。然而，在松樹谷村單調(diào)的生活中，這兒總是充滿著歡聲笑語。

天色還早，整個(gè)村莊還在安睡。像往常一樣，村店的門嘎吱作響，木匠阿爾走到空地上，在陽光下眨著朦朧的睡眼。他順從母親的愿望，建了這間村店。他母親是個(gè)身材粗壯、臉龐通紅的婦人，由于業(yè)已年邁，再不能到田里干活了，便成天呆在村店里，向村莊的人們賣些劣等煙草和稻酒之類的日用品。她的廚房里總煮著茶水，等到正午時(shí)分，疲憊的人們從田野回來，在柿樹底下乘涼的時(shí)候，她就把茶水端出來給他們享用。集市離這兒很遠(yuǎn)，村里的人們不常趕集，對于這個(gè)小村店，人們已感到很滿意。

阿爾踱進(jìn)屋子，推開窗戶，一縷陽光照射在窗臺(tái)上。他瞧著那些破舊的窗紙，把它們扯了下來。他希望屋子整潔些，好用來裝他田里的收獲。他走到木架子前，輕彈著架上的灰塵。屋子里的木家具，都是他親手制作的，這使他感到很驕傲。他總想等待機(jī)會(huì)，到鎮(zhèn)上的木材廠去干活。可田地總在等著他播種和收割，他只好暫時(shí)放棄這個(gè)打算。如今，他望著玻璃罐里鮮艷的糖果，托著兩腮，陷入了沉思。空氣中彌漫著甜絲絲的味兒。

在他自我陶醉時(shí)，地面?zhèn)鱽砀O窣的腳步聲，一雙黑眼睛沿著木架子移動(dòng)，透出愉悅的光芒，最后停留在一個(gè)糖果罐前。

“想要什么，阿塔？”他無精打采地問。

十三歲的男孩阿塔沒有回答，只是羞澀地看著他，然后，又把目光轉(zhuǎn)向糖果罐。

“想要什么？”木匠有些不耐煩地問。

男孩把手伸進(jìn)口袋，摸出一張錢幣，小心翼翼地交給阿爾。“像往常一樣，兩顆糖。”他簡短地說，瘦小的身軀趴在柜臺(tái)上。

“又想逃學(xué)去采樟樹籽？”阿爾打著哈哈說，然后從罐子里取出兩顆飽滿的糖遞給他。

“不，周末才去采。”阿塔嚴(yán)肅地皺起眉頭，把糖果放入口袋。在貨架前靜靜地站了會(huì)兒，他猶豫地問道：“有寄給我的東西嗎？”

“沒有。”阿爾輕輕地?fù)u頭，“要是你再等會(huì)兒——”

“沒有她給的信嗎？”阿塔有些悲傷地問，抬眼望著窗外的陽光。在金色的秋晨中，整個(gè)松樹谷村都泛著收獲的氣息，彌漫著稻草的香氣。

“信？她不打電話給你嗎？”阿爾安慰他說。

“不，祖母家里沒有電話。她有時(shí)打到叔父那兒去，可我藏過他的雞蛋，就再不到他那兒去啦。”男孩平靜地微笑著，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，開始往門口走去。

阿爾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，取出兩顆糖塞進(jìn)他手里，輕輕地推了推他。小阿塔把手握得緊緊的，嘴角掛著微笑，雙頰泛起了紅暈，忙亂地跑開了。

阿爾獨(dú)自呆在村店里。這時(shí)候，幽靜的林邊印滿了孩子的腳印，鳥雀也開始啁啾。其實(shí)，松樹谷村的秋天也不乏動(dòng)人的景色——靜美的松樹林，蜿蜒的青山，深邃的云天。這些美景驅(qū)走了阿爾的疲倦。

他想起跟祖母生活的小阿塔。他在等什么呢？他整日盼著他母親的來信。他母親在外邊干活，幫城里人帶孩子。阿塔轉(zhuǎn)眼就要升學(xué)了，到鎮(zhèn)上去上中學(xué)，他等著母親的吩咐，小鎮(zhèn)離這要走上一天呢。阿塔天真聽話，和村上其他孩子一樣，空閑時(shí)，滿不在乎地到樹林里采摘樟樹籽、金銀花和野漿果，拿到市集上去換取零錢，然后到他的店里買小吃。

想到這些，阿爾不由得笑起來。空中彌漫著甜蜜的氣息，是糖果的甜味兒，或是松樹的嘆息，還是溫和的秋風(fēng)吹起他心中的漣漪？這都無從得知。現(xiàn)在，他走到田野上，懶洋洋地融入陽光中了。太陽悄無聲息地往山頭移行。

正午時(shí)分，天氣暖和得像陽春，田野里散布著成堆的稻草。在村店前，柿子樹的綠蔭下，人們正捧著熱茶，對著半空噴煙。勞作耗去了他們的能量，使他們只能輕聲交談，談?wù)撎鞖夂褪粘伞０柸耘f精力充沛，倚著樹籬耐心地聽著。他的母親正趕磨煙草和忙著往鍋里添茶水。村店成了人們的垂青之地，人們在這兒進(jìn)行交換種子等活兒，熱鬧地聚在一起，就連母親尋找孩子也跑到店里來。這使阿爾的生活充滿了簡單的樂趣。

有時(shí)，伙伴們在阿爾屋前快活地喝稻酒，玩紙牌，他只是在一旁靜靜地望著，仿佛沉浸在幸福中。然而，他越是不露聲色，人們就越容易覺察到他堅(jiān)毅的眼睛里流露出的躁動(dòng)不安。他深信自己不屬于這里，至少不完全屬于松樹谷村。只有當(dāng)阿塔懇求他做捕鳥器，或是孩子們把畫眉帶到店里，揭開布使鳥兒歌唱時(shí)，才減弱他到鎮(zhèn)上去的念頭。

此時(shí)，阿爾在草地上踱來踱去，享受著短暫的午休。忽然，阿塔的叔父來到人群中間，黝黑的臉龐被曬得通紅，急切地喘著氣喊道：“噢，我的侄兒阿塔跑掉啦，明白嗎，跑掉啦！”他一字一頓地喊著，急得直跺腳，“該死的小子，摘了柿子，還偷了錢。我拿枝條嚇唬他，他就跑掉啦！”

人們瞪大眼睛，開始竊竊私語。他們常談?wù)摪⑺硎置艚荩裥÷拱沆`活，是守護(hù)果園、驅(qū)逐野豬這類偷兒的能手。他時(shí)常孤獨(dú)地在村里游蕩，母親們都喜歡他，有好吃的都愿意分給他，使他成了孩子們羨慕的伙伴。

“如果在森林里迷了路，他會(huì)挨餓的！”一個(gè)胖婦人尖聲嚷道，“稻子還等著收割，不幾天也許就要下雨了，不過得先把阿踏找到！”她的話使人們緊張起來。

阿塔的叔父翻著眼珠，閃動(dòng)著感激的目光，說：“好心人，幫我找到侄兒，我讓他和你們一起到田里去，他也能幫些忙呢。”

“他會(huì)藏在哪兒，早晨誰碰見他嗎？”一個(gè)粗嗓音在人群里傳出。

阿爾從沉思中驚醒，緩緩地走過來，“他到過我這兒，要了兩顆糖。”

叔父驚訝地望著他，嘴唇微微顫抖著，“是嘛，他偷了我的錢。不過，瞧瞧吧，咱們得趕快找到他。大伙兒跟我到樹林去！”

于是，人們急匆匆地向林子走去。直到松樹谷短暫的黃昏消逝，夜幕降臨靜悄悄的林野，阿塔仍然沒有找到。甚至在男孩子們捉迷藏的樹窟和稻壟，也沒有他的蹤影。夜晚，懊喪的人們只好回到村里。那時(shí)，流傳的種種傳說在人們心中晃動(dòng)，顯得陰森可怖。婦女們悄悄抹著淚水，男人們在一旁沉默地噴煙。阿塔的叔父蹲在石階上，尖刻地咒罵一陣，然后又輕聲抽噎起來。

“從來都沒有誰珍惜這孩子，他可是個(gè)漂亮的孩子啊！”他自言自語道。

“嗨！”阿爾兩眼通紅，走到他身旁，“咱們能找到這小鬼，瞧著吧，清晨他準(zhǔn)回來。”

長夜快過去，天色蒙蒙亮?xí)r，阿塔沒有回來。阿爾沿著山腳漫步，疲乏的眼睛大睜著。林鳥在啼鳴。當(dāng)他路過一個(gè)松針繁密的山洞時(shí)，洞里傳出不可琢磨的聲響，他怔住了，撥開松樹躍進(jìn)洞里。借著稀疏的晨光，只見洞里映出一個(gè)男孩的形影。頓時(shí)，他臉上露出會(huì)心的微笑。

“阿塔，小鬼頭，沒想到你也在這兒。”阿爾平靜地說，走到一塊潮濕的巖石上坐下，閉起眼睛微笑著。

“你常到這兒散步嗎？”男孩揉著眼吃驚地問道。

“是呀，我可從沒碰見過你在洞里，真是稀有的客人。”他睜開眼睛望他。

“沒什么。”阿塔沉默了會(huì)兒，說：“你不知道有什么事兒發(fā)生嗎？”

阿爾擺出一副思索的樣子說：“沒有。”看到男孩沮喪的神情，他繼續(xù)說：“好象你的叔父顯得很焦慮，到處喊著你拿走了什么——”

“他的錢袋。”阿塔接過話說。

“是嗎？用來買糖嗎？”阿爾不以為然地望著洞外。洞外云雀唱得正歡，青灰色的早晨正溫柔地?fù)崮χ鹆辍?/p>

“不，是寫信寄給她。”孩子低聲說，“她新年都沒有回來哩。”

“可你昨天用來買糖了。”阿爾的嗓音輕得像洞里滴下的水珠。

“我沒有用叔父錢袋里的錢，那是我采樟籽換來的，和信一塊兒寄給她，她也許還沒有嘗過。”

阿爾不由自主地站起身，用顫抖的胳膊摟住了孩子，在丘陵地帶早早升起的陽光中，向松樹谷村緩緩走去。而最早沐浴陽光的南面山坡，村店在樹影中孤寂地顯現(xiàn)，仿佛永遠(yuǎn)聳立在大地上了。